超市战争（上）
“哈……哈……哈……酱料区新来的，不错嘛……咳……”
来自肉类部的壮汉跪在了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砍骨刀也渐渐地滑落。
“我赢了……”
完全没有赢了的实感。
“对不起……”
这下最后一个阻碍也扫除了。
“谢谢你……”
现在，我就是超市的王了。
……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一切都源于经理的一句话。
“如果让这超市里各分部的人打一架，到底哪边会更强啊？”
如今，经理都已经不知道死哪里去了，但为了争夺超市里仅剩的油水，也不知从何时起，每当那个刺耳的笛声响起时，大家总会气势汹汹地走到面包区，在那个被空架子围成的擂台内外，或围观，或搏斗。
“只要赢了这比赛，他就会是超市的王。”
这句话到底是谁说的，我至今也不知道，但大家的确约定俗成的遵守这个信条，遵守现在的王——肉部大哥的指令。
“小信，能帮我拿下最上层的罐头吗？抱歉啦，我现在越来越没力气了。”
“好嘞。没事的阿姨，你在旁边歇着就好了。是要送到熟食部对吧？”
“嗯，谢谢了。”
阿姨一脸抱歉地望着我，而我则是再度摆手表示没事。如今，酱料区已经只剩我和阿姨两人了。由于擂台不允许浪费食物，所以洒胡椒粉什么的行为都是不可以的，这也就封住了酱料部、干货部和零食部上升的道路。原先我也觉得无所谓，本身我就没想往上爬，想说只要保证自己和阿姨饿不死就足够了。但现在……
我咬着牙，避开了裸露的钢筋和瓦砾，前方就是保存良好的熟食部。在黑暗的衬托下，暖色灯光打在刚出锅的料理上，栩栩生辉。诡异吧？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电，真是奇迹。
熟食部曾经出过一位王，但却与如今肉类部的“仁王”不同是个“霸王”。而他也正是造成如今酱料部只剩我和阿姨两人的“元凶”，尽管如此我并不恨他。
也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还是由于熟食部控制着所有人的命脉——食，却无法自供素材——料，所以熟食部自从霸王下台后，也再也没人去参加擂台赛了。出于对他们的慰劳与安抚，哪怕全无名次，他们也是照样能分到足够的补给。
“啊，新来的，罐头放那就好。跟往常一样，用完的罐头在角落里，自己拿。”
“嗯，谢了哥。”
快到饭点了，熟食部的人忙得不可开交。我走进厨房展台，来到角落，用袋子把吃过的罐头全装了起来。和电不同，水是珍贵的，没法把它们洗干净，不过回去后用纸巾擦擦就好了。刚抬起头，就发现熟食部小哥正和展台外的女孩打着招呼。
“哟，小千，日化部的开饭时间还要一会儿，你咋那么早就来了？是不是想哥了？”
“滚你的吧，找不到阿信闲着无聊随便逛逛。咦，阿信你怎么在这里？”
“啊……”
我稍稍有点愣住，还没开口，熟食部小哥就替我开口了：“一周了，新来的每天都要来收一波用过的罐头盒子，奇怪的很呐。”
“嗯……是这样……”
我点头同意。
“呃，为什么你总叫阿信新来的，他明明和我是同时入职的，这么差别待遇不好哦。”
小千稀奇的没追问我要空罐头做什么，反倒是略显不满地指正了下小哥的言语。
“啊哈哈……毕竟大家都这么叫嘛……”
小哥也有点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我连忙抱着袋子出了展台。
“没事的没事的，毕竟跟你这个擂台第三不一样，我基本没名次啊。走啦走啦。小哥辛苦了，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阿信别跑那么快啦，等我一下啦。”
不敢回头，熟食区小哥的视线扎得我背疼，小千则还是什么都没注意到般的跟在我后头。
没错，这个看起来极端普通的日化部厨具销售员，小千，就是擂台第三，也是我最坏最坏的预想中必须击败的存在。别看她现在如此生龙活虎的好像很可爱的样子，当你见过一次她在擂台上时，像杂耍一样从全身上下不停地掏出各类大小刀具对对手进行攻击时，你只会感到毛骨悚然。她的擂台同时也是观众误伤率最高的，但不知为何大家还都是喜欢看。不过如今也没人打生死赛了，所以她也基本没再上过场。场外的小千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稍微有点活泼的女孩子罢了，至少大家是这么认为的。
“怎么，又想下棋？”
走到了酱料区，我放下了装满空罐头的袋子，坐在地上，把铝制拉环罐头那尖锐的薄片盖子一一拆了下来并用纸巾擦干净。见小千还在看着我的作业，只好随便向她搭句话。
“没，只是好奇你想做什么。总不是突然有闲心想做艺术品了吧？”
“不，不是……”
“……”
两人又维持了一段沉默。
她张开口，像是想说什么一般，又合上了嘴，也坐了下来。
“是要把这些盖子全撕下来么？”
“对。”
“好的。”
“……”
“……说来，你要这些盖子做什么？”
“……有用。”
“……好吧。”
她也开始帮我摘起了盖子，两人依旧无言。
“那个，小千……你觉得，我们这样下去真的好么？”
感觉现在的气氛实在是太尴尬了，同时，我也想确认下小千是否也是我的同志，憋了半天只问出了一句话，然而开口后我立马后悔了。
“咦？”
果然，问题跳跃性太大了，小千一下子就误解了，顿时羞红了脸。
“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我们就一直停止挖掘，等着别人来救我们，这样真的好么？”
“咳……我……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这个啦！嘛……船到桥头自然直啦，王不也说了，外面肯定不会忘了我们的，只是时候还没到而已。再说我们这群没经验的去挖掘，要是再遇到上次那种塌方……”
好吧，我知道了，她也不是我的同志。
“哎呀，小千来玩啦？”
这时，阿姨从日化部回来了。平常没事时她经常跑日化部和同事们打牌，就算前路再绝望，人也是能从中寻找乐子的，这大概就是人类的优点吧。现在估计是日化部开饭了所以也先回来了。
“嗯，阿姨我来了。”
“小信你让女孩子坐地板上算什么事儿啊，快拿椅子过来给人家坐啊，男孩子要有点绅士风度。”
“啊……哦……”
我点点头，起身正要去拿椅子，小千却像兔子一样突然蹦了起来。
“不了不了阿姨没事的，我部门估计要开饭了。阿信我先走啦。”
“……好的，谢谢你的帮忙。”
眼看小千走了，阿姨叹了口气，略显粗暴地揉了揉我的头。
“小千再强但好歹也是女孩子，你也不送送她。男孩子没点绅士风度可不招人喜欢哦。”
“是是是……”
我埋下了头，继续擦着拉环罐头的盖子。为什么会这样呢，无论是阿姨、熟食部小哥还是包括小千自己，她们都没意识到小千那对我所谓的“好意”究其根本不过是“怜悯”罢了。因为同期所以关注，因为孤僻所以怜悯，又因为旁人的煽风点火和有意无意的流言蜚语，就算是本人也把那伪物般的情感当真了。如果能的话，我多希望是以真正平等的朋友的姿态和她相处啊。然而在确认了她不是我同志的如今，也得思考下擂台过她那关的对策了。
过了半个钟头，到肉类部的饭点了。我起身再度前往熟食部，如今的王——肉部大哥正和他的同僚们喝着酒，放声大笑着，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仿佛周边的瓦砾都是他餐桌上的摆设。
我吸了口气，和前两次一样，再度走到了王的桌前。不过这回，肉部小妹插着腰，一脸厌烦地挡住了我的去路。
“喂新来的，你老跑来找大哥麻烦，自己烦不烦啊？”
“……我只是希望大哥能三思，我们必须重启挖掘了。”
“你这家伙……”
肉部小妹气的牙痒痒，甚至还摆出了攻击动作。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生气，明明我只是在普通的陈述着我的观点。眼看着她的拳头就快要打到我脸上时，一只厚实的手替我挡了下来。
“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动手。”
大哥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把我护住了，虽说看得见他们俩的动作但却根本反应不过来。我真的要和这人打擂台么，不禁再度开始这么权衡着。
“新来的，我们应该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吧。如今我们剩下的人已经很少了，又没一个人对这种事有经验。一旦挖错位置再发生下塌方，没准所有人都要赔进去啊。相信外面的人吧，他们肯定正夜以继日的进行工作准备把我们救出去呢。”
大哥斥退小妹后，语重心长的拍了拍我的肩。话很温暖，但我的心却愈发冰冷。
“我每天都有贴着墙壁听，贴着酱料区的天花板听。”
“嗯？”
“每天每天我都在听，然而，也就最初有点动静了。如今除了那刺耳的防空警报，与随后震得我耳膜疼的波动声，我什么都听不见。外面现在估计也都自身难保了，他们又哪有余力来找我们这些小小的、每日起早贪黑就开始工作甚至连被遗弃了都不会有任何怨言的乖巧蝼蚁呢？”
“你……你这无礼之徒！”
肉区小妹又气的扑了上来，这次大哥没拦她，一记重拳狠狠地击在我的脸上，向后踉跄了两步，口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幸好这次被我用双手防住了，要不然还没打擂台估计就得躺尸了。
吐了口痰血后，我接着说道：“食物方面还不缺，但水顶多只够我们再撑三周多了。王，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啊。”
“然而毫无经验就随意挖掘，反而可能让情况更糟糕让外面的救援更困难啊。”
“已经不可能有什么救援了！”
“年轻人！！！”
这是王第一次吼出声，如果他不是光头的话我甚至都能想象到他头发竖起来的样子了。顿了两秒后，他又仿佛卸了力一般叹了口气。
“年轻人，你太心急了。所有人都会没事的，你放心吧。之前挖掘塌方时损失最大的就是酱料部，你是为了继承他们的遗愿才这么做的吧。这么急着出去，是因为分配给你们的物资不够么？我应该有吩咐熟食部让他们多照顾下你们的啊……”
不愧是仁王，私底下也为了我们默默的做了些事。然而……
“不是这个原因。我只是单纯的觉得我们如今是在坐以待毙罢了。就算进行挖掘导致补给损耗增加，我认为在两周内也是没问题的，上一次挖掘时已经证明我们顶上的瓦砾层并没有多厚了，已经见到了光，只是当时太心急才酿成大祸。从时间来看，现在已经差不多是最后的机会了。”
真的要这样么？我顿了顿，吞了口唾沫，再次确认了下自己的决心。
“如果您还是不同意进行挖掘的话，我申请进行生死战。”
周围一片哗然。连肉部小妹都用一种“这个人果真是个白痴吧”的眼神看着我。生死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省略和较低等级排位人员的战斗，直接和擂台前四进行决斗。允许使用任何应手的武器，浪费食物除外，除非对方自愿投降，否则就是打到出现致命伤为止。这超市没药柜，顶多只有一些创口贴，所以就算打擂时没死，受伤过多也救不回来，基本宣判死刑了。且越是业余就越是不知轻重，生死赛当初的死亡率可是格外的高，但就算如此那会儿的大家也挡不住能垄断物资的诱惑。
生死战就是这样一种向着王位进发的拼死战斗。如今现存的擂台前四，包括小千，都是在霸王时期从生死战中摸爬滚打而上的，所有人都见过血。当时我是真的不懂人为什么要相互伤害到这地步，哪怕是现在也没懂，但为了能出去，似乎也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好吧，我接受你的生死战。明日警笛一响就开始吧。”
“知道了。”
回去后，不知为何不敢见阿姨，连吃饭我都是让熟食部小哥先帮我准备好，自己跑别处去吃的。小千也来过一次，不过一句话都没说，只是远远地看了我一会儿就转身跑走了，没懂她想做什么。都已经走出这一步了，就干脆一条路走到黑吧。
第二天的防空警报到了下午才响，如今已经听不到随后的闷响了。等出去后，怕是这一带都已经成为废墟了吧。把意识放回眼前的对手，果蔬部的大哥一脸无奈的笑着。虽说我工作时间还不算久，但也知道这个大哥是个很好的人，平常也经常会在几个部里串串门帮帮忙。
“新来的你还是投降吧，虽说我也同意你的想法，尽早挖掘肯定是好的，但也没必要这时候也打生死赛啊。好好和王交涉一下也好啊。”
“抱歉……就是因为交涉结果有分歧，所以……”
“唉。”果蔬部大哥叹了一口气。“那你好歹拿个武器吧，就拿根扫帚站在那，你让我怎么下手。”
“不，我是有其他武器的，尽管来吧，可以开始了。”
大哥再度叹了一口气，看他那眼神，估计也没想动那把硕大的西瓜刀，只是想把我打晕让我回去吧。然而……
仅仅是两个动作，掏口袋，把罐头盖子卷成的镖投出去。在果蔬部大哥端着拳头冲过来的一瞬间，我只是重复了一次这两个已经被练得产生肉体记忆的动作，他就倒下了。从他的颈部，顺着被卷成中空的罐头盖，鲜血不断地涌了出来。
周围的观众全都愣住了，只有我快步走到他身边，拔出镖后迅速地从衣角扯下一块布料摁压在创口的位置。果蔬部大哥口溢鲜血，瞪着我，眼珠都快爆出来似的，就那样死死地瞪着我，拽着我的胳膊。
“我……不想死……”
就算鲜血堵住了他的喉咙，但他那含着咕噜声的言语的确传达给我了。然而，看这样子是救不回来了。
我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周围就沸腾了，果蔬部的人冲了上来，推开了我。嘈杂，无比的嘈杂。我被狠狠地撞在了被当做护栏的面包架上，跌倒在地。号哭声，怒吼声，以及警报解除的长鸣，血色的现实冲击着我的脑髓。杀了人，我第一次杀了人。害怕么？是，但我害怕的不是杀人本身，而是这个杀了人后内心却几乎毫无波澜的自己。
我逃开了，逃开了这个场地却逃不开自己。原先做好的计划组织好的语言通通被抛至脑后了。我不懂了，连我自己都不懂了，我为什么做到这地步？为了出去？可当我出去后，我还是人么？而我又为什么放弃计划？明明决定一条路走到黑了，我为什么又要这样逃开？
太丢人了，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空白的大脑总算反应过来当下的状况了。阿姨似乎和我说了很多话，边哭边说，见我一点反应没有，又把小千也拽了过来。而小千则是和昨天一样，就静静地坐在离我有段距离的位置上，一句话没说。
“……果蔬部大哥现在怎样？”
“死了，看不下他那痛苦的样子，果蔬部的人自己下的手。”
“现在在葬礼么？”
“应该还要一会儿。”
“……杀人的感觉很糟吧？仔细一想，虽然玩着那么危险的刀具，但我却一次都没杀过人……”
“糟透了啊……糟到我都怀疑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开始这个生死战的了。”
“……”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了碎裂的天花板。感觉，自己总算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我在等小千开口，在等她绝对会讲到的话题。
“阿信，明天……明天就轮到我们俩的对决了。”
来了。
“是啊。”
这种时候，只要我说出一句能让她产生动摇的话，只要我能说出那句最糟糕最恶劣的谎言……
“小千……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啊……啊……这……我……”
她的脸上顿时泛起一阵红白，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后还连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女孩子原来是这么可爱的生物么？然而我却无法坦然直视，毕竟，我的言语是假的，我的心情也是假的，我只不过是利用了这个可爱生物泛滥的同情心罢了。我啊，真是个最差劲最差劲的人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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